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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9月7日 星期二

最初、最後

凌晨1點的時候,小鎮已是一片死寂。偶爾看到白色的影子在圍牆上敏捷地行走,發出“喵嗚”的聲音。
除了叁香家的面鋪。

黃色的塑料油布,遮蓋在棚子上面。一個手推車,一口大鍋騰騰地冒著熱氣。旁邊是另一口小砂罐,骨突突地翻滾著渾濁而噴香的平菇骨頭湯。再旁邊,是一排排格子。上面琳琅滿目:鹽、醬油、味精、青蒜、油辣椒、蔥花。還有碼好了的濕面。

老板娘叁香站在推車前,正丟下一團面。面條在鍋裡打個突,叁香手一抖,盡撈起來,白生生熱騰騰的面條落入藍花白瓷的大碗,再澆上平菇骨頭湯。撒幾粒蔥花,鮮味忽然就洋溢了整個巷底。

夜深了,還有什麼客人?

有的。

一個相貌斯文的年輕男人,坐在推車前的條凳上。叁香把面遞到他面前,男人文雅地點點頭:“謝謝。”

叁香有些奇怪。這樣的男人,怎麼會來這種地方?

她的小攤,生意雖然好,街坊贊她寬湯厚面,但也畢竟是下層人吃喝的地方。那些西裝革履、戴無框眼鏡的男人,晚上會在酒吧消耗時間,即使餓了,寧願去7-11買沒有營養的跑面,也不會坐在這條油膩膩的板凳上,吃一碗不知道干不干淨的面。

可是這個男人坐在這裡,連紙巾也沒有掏出來擦擦桌子。他戴著無框眼鏡,穿黑色襯衫和長褲。眼睛中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。這個人,不像是鎮上的。

叁香沒有來得及想太多,又有新的客人來了。

是一群剛剛下了夜班的工廠女工。夏夜的涼風裡,這些年輕的女孩嘻嘻哈哈地手挽手過來,帶來一股夾雜著汗味的青春氣息。

為首梳馬尾辮的女孩啪地摔出一張10元的票子:“6碗湯面,今天我請客!”後面一個清秀的矮個子女孩跟她搶:“喂,你不要啦。說好了今天我請客的。”

馬尾辮戳她額頭:“你?前幾天你過生日才大出血了一次,這次就讓我吧。”

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找位子坐下。清秀的女孩無奈地笑笑,轉頭座位已被搶光,隻剩下那個斯文的男人旁邊還是空的。     “先生,可不可以坐你身邊——”微笑著低下頭,話音未落,她忽然愣住:“你,你,小寶——”

男人早已停了筷子,像在等著她那一問,抬起頭淺淺笑笑,語氣是驚喜,可眼睛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:“鳥鳥,竟然是你!”

被稱作“鳥鳥”的女孩,雙手捂住胸口,像是驚喜到心臟要爆炸。怎麼會、怎麼會是他?

少年時候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。

那年15歲,考到縣城念重點高中。班上有個成績很好的男生,叫瑞小寶。他成績很好、唱歌很好聽,並且參加了校園合唱團。許多個水氣氤氳的下午,她躲在音樂教室的門外,聽他用低沉柔和的嗓音專注地唱意大利的歌曲。

可惜隻是暗戀、可惜她隻是窮人家的女兒、可惜她面色菜黃其貌不揚、可惜對方的父母是鄰市學校的教授,聽說高中畢業後,就會直接去國外歌劇院深造。

人貴在有自知之明。鳥鳥始終將這份感情深埋心中,沒有對任何人說。

18歲高考,他順利去國外,而她考上大學,卻因母親重病而不得不放棄,進入一家玩具廠。

     她忽然很恨自己,怎麼在今夜見到他?

剛下了工,身上還有蒸騰的汗味、頭發粘在額角,統一的工裝寬大而難看。鳥鳥偷偷把磨出繭子的手藏在背後。

“好久沒見了。”她終於遲疑著說:“你不是去國外了麼?”

“我畢業了。”男人微笑了一下:“我專門回來,是想見見你。”

周圍吃面的女孩子,一時間全部停止了動作,呆呆愣愣地看著男人——今天是什麼日子?竟然有幸可以看到八點檔劇情。     鳥鳥以為自己聽錯:“什麼?”

可是接下來的話,越發像電影:“我想你。在德國的時候,我一直挂念你。”

女孩子的臉一下子紅起來。

旁邊的女工紛紛放下筷子,沖她擠眉弄眼:“喂,我們先回去了。晚上不給你留門了啊。”

“胡說!”鳥鳥小聲罵了一句。

鳥鳥搖搖頭,笑笑。

能騙自己什麼呢?相貌充其量算得上清秀、家裡那麼窮;財和色,她都不具備。再說,即使被騙,也是心甘情願的吧。     從畢業到現在,她再沒對任何男孩子動過心。

“那好,你自己小心。”高個子女孩拍拍她的肩,招呼女友們散去。

凌晨3點。

叁香打了個呵欠,打算收拾攤子。

面攤前的那對男女還在小聲地交談。女孩略顯蒼白的臉上不時泛出紅暈,那團桃紅色竟有種驚心動魄的淒美——淒美?叁香眨巴著眼睛,怎麼會想起這個詞呢?

平時的她,2點就收了攤子。今天的破例,是因為這對年輕的孩子讓她不期然想起了自己的初戀……長亭外,古道邊,萋萋的蘆葦中,她和庄秦手牽手走過的泥濘小道。那時候的庄秦,還是個腼腆而羞澀的男孩,而今朝卻已是齜著一嘴的金牙,腆著大肚子,跟人在夜總會裡點評環肥燕痩。

青春,純真的青春,真是一去不可再啊。

“老板娘,我們走了。”男人忽然冷冷地看她一眼,像是看穿了她全部的心思。

叁香禁不住心口一寒。

看著那個斯文的年輕男人牽著女孩的手,離開面攤,正在收拾鍋灶的老板娘抬起頭,無意中看向巷口,卻猛然吃了一驚——昏黃的巷口路燈下,女孩的影子清清楚楚,那個男人,卻沒有絲毫的影子!

“喂,喂,姑娘!”叁香情急地叫起來,可是他們已經一拐彎,消失在了巷口。

真是的,叁香猛然記起,今天,是農歷八月十五。

“我以前一直都注意著你。可是,我怕你不喜歡我呢。”鳥鳥嘰嘰咕咕地跟他說。

愛情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的吧。之前那個面色蒼黃的女孩,剎那間滋潤起來,眼睛明亮得好像珍珠,而兩腮上也有了鮮艷的玫瑰紅。

而被叫做小寶的男子卻隻是微笑著,偶爾附和一兩句:“哪裡,我也是喜歡你的。”“我以前也很注意你呀!”      “你這個人,”鳥鳥不禁埋怨:“都不怎麼說話的。一路上都是人家在講。”她忽然想起什麼,遲疑起來:“對了,我家裡那麼窮,我又隻念了高中……英文都不怎麼會講,你會不會嫌棄我?”

“總有一個地方,是真正公平的。”男人抬起頭看著天,眼睛的顏色更加黑沉:“在那裡,貧富美丑,都不再有任何差別。”

散步良久,多晚送女孩回去的,已沒有任何資料証明。

站在工廠黑洞洞的宿舍樓下,女孩握著男人的手,遲疑地,舍不得放開。

“快回去吧。”男人催促:“明天晚上我接你去吃夜宵,後天再帶你去我們讀書的地方看看,好不好?”

鳥鳥的臉上綻放出花一樣的笑容,她乖乖地回答:“好。

”           看著女孩嬌小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,男人轉過身,慢慢向巷子深處走。深夜的霧起了,越來越濃,好像一聲白蒙蒙的嘆息。男人的身形裹在霧裡面,慢慢地變形,好像一灘水跡立了起來。

他是負責勾魂的神。明天,這個女孩將在出門時不慎被汽車撞倒,當場身死。他在一個月前來認過人,剛好是她生日,聽到她許願——我想再見小寶一面。我一輩子,沒有實現過任何願望。如果可以,請幫我。

一向冷漠、隻顧完成任務的他,那一刻竟有了憐憫。

於是,幻化成她心中男子的模樣,圓她一個晚上的夢。希望明天勾她魂魄時,她臉上能有一絲幸福。

鳥鳥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。

很黑,可是她不怕。

張望了一下四周,看到森森的霧透進來。為什麼要怕?——她知道,剛才陪自己的人,並非真的小寶。

前兩天,在校友錄上看到,那個在美國念書的男孩子,已於前不久結婚、去了澳洲。陪伴自己的,不知是哪裡來的魂魄。輕嘆一聲,正因為知道他不是真的,所以才敢抬起頭看他。換了從前,一樣覺得他那麼耀眼、那麼無法接近。

死後的世界,是不是沒有貧富美丑的差別?她捂住胸口,心悸了一下。先天性的心臟病,是一年前診斷出來的。說過不了叁年。

她隻是想在死前見見他。而上天聽了她的。

就當是做夢,也是好的。

鳥鳥帶著恍惚而滿意的笑,推開了宿舍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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